北京晚报·五色土
作者赵润田
宋代有多少诗人到过辽南京、金中都,也就是现在的北京地面?细说起来真不少,有些还是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位置的大诗人。他们大多是朝廷派出的使臣,北宋时是从开封来,南宋时是从杭州来,肩负南北沟通的重任,渡过琉璃河,踏过卢沟桥,进入幽燕大地,甚至更远的北方游牧地区。一路旧山河,满眼异乡俗。马蹄嗒嗒,敲响在山间田畴,也震颤在他们心头,化作诗*,留下一段印记着那一文化融合时期的特殊史诗。
沈遘
远行,使北诗里起相思
我们看到的宋代使北诗人的作品,充满了家国情怀,他们行走在北方土地上,恍惚似曾相识,又感觉一片陌生,无论是路过燕云十六州故地或是燕北奚族与汉族混居的山区,他们的眼中都是汉装与胡服相杂,稼穑与狩猎并举,然而现状中这已是别家的管辖范围,这怎么不让他们满腹纠结、感慨万端?
所以,使北官员的大部分诗作在我们今天看来是沉甸甸的,那么,有没有让我们稍许透一点气的作品呢?
还是有的,除了王安石、姜白石那样偶尔题咏一下契丹歌舞的少数作品外,还有沈遘的使北诗。沈遘并非在使北路途上毫无深沉思虑,他也有《和王微之渔阳图》那样的感慨:
燕山自是汉家地,北望分明掌股间。
休作画图张屋壁,空令壮士老朱颜。
但他更为别有机杼的作品是远方怀人之作,思念谁呢?
是自己远在家园的妻子。请看沈遘的这首五言长律:
离别始十日,已若十岁长。
行行见新月,泪下不成行。
念我一身出,万里使临湟。
王命不得辞,上马犹慨慷。
一日不见君,中怀始徊徨。
我行朔方道,风沙杂冰霜。
朱颜最先黧,绿发次第苍。
腰带减旧围,衣巾散余香。
邮亭苦夜永,灯火寒无光。
独歌使谁和,孤吟讵成章。
辗转不得寐,感极还自伤。
思君知何如,百语不一详。
胡雁方南飞,玉音未可望。
愿君爱玉体,日看庭树芳。
欲知归期蚤,东风弄浮阳。
(《五言道中见新月寄内》)
写给妻子的诗,语句平易,不像给同僚们的诗作那样兜兜转转地比着用典,有话直说,可谓通俗易懂。从开封踏上使北路途刚刚十天,满载礼物的马车嘎嘎悠悠也许还未到边境。开封到保定是公里,古代载货马车平均每天可以走25公里,这不能与单身骑马飞驰相比,果真那么跑,马是否受得住且不说,车上的货恐怕也散架了。出使契丹一趟官差大约需要四五个月的时间,十天时间,这还没到白沟河边境呢,沈大官人已经开始思家了。别的使北官员是否也这样意马心猿不得而知,但从流传下来的使北诗中来看,这样直白地表达自己思念妻子的作品,的确是不多的。
这样来看,沈遘的诗也算别出一格了。一上来,他就直抒胸臆:“离别始十日,已若十岁长”,丝毫不掩饰自己辗转难寐、感极自伤以至“泪下不成行”的思念之苦。沈遘与妻子的感情之深,极为难得,须知在古代那种奉行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”的婚配习俗之下,能够得遇容貌、性情、爱好都比较如意的人简直是掷骰子,纯粹撞大运。我们看宋词中那么多文人“晓风残月”的行迹,个中缘由,很大方面还不是对家中人不够满意,需要另觅知音么?
但人家沈遘不然,他是“思君知何如,百语不一详”,一百句话都说不尽自己对爱妻的思念。“愿君爱玉体,日看庭树芳”,这是何等情真意切?
如果说,能够对妻子直陈垂念,在那个“夫为妻纲”的年代里已经难能可贵,那么,在夫妻间互开玩笑,在文字中加以谐谑,那就更是稀见的了。沈遘的诗里就有这种有趣镜头。他在使北归来刚刚到家的时候,写了《还家自戏二首》,其一为:“忆昨边城初见春,纤纤垂柳正矜新。不知远客贪归意,欲把狂丝系画轮。”是说自己刚过边境时正逢春天到来,路边吐出新芽的垂柳随风摇摆,竟不知道我归心似箭,却要用枝条缠住我的车轮,你说急人不急人?诙谐中饱含融融暖意,已经突破士大夫作品板着面孔说话的腔调。其二则表示:“远客归来眼自明,小桃满院笑相迎。当时若折边城柳,定负春风薄行名。”这就更近一步,说我要是在远方边城有什么“折柳”之举,那肯定要担上“薄行”的不良名分了!古代朋友之间送别时折一枝柳条给对方,表示依依惜别。“柳”字音近乎“留”,自汉代以来,诗人们的作品中多以折柳入诗,唐宋时期以“折柳”入诗表达真挚情感的作品就更多了。
作为千年之后的读者,我们可以推知,这一对夫妻之间不仅仅生活融洽,更可能经常相互打趣,绝对是心无芥蒂的!
这样的诗作,这样的情趣,让我们窥见到北宋使臣的柔软内心,这在使北诗人中是不多的。
沈遘,驿骑驱驰万里身
沈遘(—),杭州钱塘人,字文通,宋仁宗皇祐元年()进士,历任江宁府通判、知制诰、知杭州。后又知开封府,迁龙图阁直学士,拜翰林学士。其宦途可谓一帆风顺,只是天不假年,年仅四旬就在自己母亲死后的服丧期间终日守候母亲墓侧而去世。
沈遘与弟弟沈辽、叔叔沈括俱有文名,时人称为“三沈”。他21岁就登进士第,可谓少年得志,在地方任职时很得百姓拥戴,尤其在杭州主*时,为解决城内百姓取水困难的问题,他曾组织民工引西湖水入城,并在城内挖井,人称“沈公井”。后来苏轼到杭州任职,还曾经疏浚过沈公井。
沈遘留下的诗多存于他的《西溪集》中,还有些散见于其他史籍,总数不多,涉及到这趟使北差事的有十几首,但在此清楚地记下了自己辞朝出使的日期。他有一首诗标题就叫《撰十一月二十二日朝辞》。而且他还有一首《城北别亲友》的五言长诗,述说当时亲友相送的场面和心迹,其中有几句说:“朝出北门道,后车何轰轰。顾皆我亲友,送我胡中行。置酒古寺堂,劝酌纷纵横。”看起来,他们沈家的人可真不少呢!
奉使契丹路上,沈遘曾与其他使北官员相遇,也看到沿途大异于家乡杭州和京师开封的风景民俗,即便在一首路上写的《雄州遇唐子方奉使先还奉赠》诗中,也不忘说到北方饮食之不便:
拥节才临塞北垣,正逢归骑下幽燕。
昔初并命银台下,今独先还赭案前。
胡地风沙辞异域,汉家日月望中天。
边城尊酒虽云乐,闻说腥膻更惨然。
其实,此时他刚刚到达雄州,距离真正的契丹族群生活区还有一段路呢。
最有趣的是沈遘在路上的另两首诗,一首是《老农问》:“使者輶车岁不停,金缯兼载价连城。洛阳年少今何怯,未省传闻敢请缨。”另一首是《答老农》:“圣主仁恩务息民,收兵方外卷威神。老农自保太平乐,焉用空言差使臣。”一边是老农语带机锋相问:怎么听不到朝廷有人请缨收复燕北啊?一边是沈遘回敬:朝廷以天下苍生为重,你还是踏实种地过太平日子吧,用不着说什么空话。
沈遘是宋仁宗嘉祐四年()使北的,距离年宋辽签订澶渊之盟已逾五十多年,正是这半个世纪的和平相处,使得沈遘路上所见到的长城烽火台已经年久失修,坍塌成堆,就像他在《烽火台二首》中所描写的:
历历相望隐旧堆,狐穿兔穴半空摧。
行人不识问野老,云是昔时烽火台。
烽火销来五十年,居民初不识戈鋋。
耕桑满野帝何力,千里边城自晏然。
像前面提到的《和王微之渔阳图》:“燕山自是汉家地,北望分明掌股间。休作画图张屋壁,空令壮士老朱颜。”也是说,甭惦记北收燕山旧地,那只是一枕*粱。
沈遘在使北路途上虽不壮怀激烈,但也不乏人生感慨,他在《七言将至瀛州从事张祥寄诗和答》中写道:
驿骑驱驰万里身,锦貂浑欲变缁尘。
平生未识行边地,今日初欣遇故人。
洗眼已惊双鲤至,相看应讶二毛新。
羡君独得从*乐,三岁高阳幕里宾。
沈遘完成这趟差事时未满30岁,远非年华老去,却已“相看应讶二毛新”,感叹你我都已新增了花白头发。人生未老先言老,真叫个一语成谶,沈遘临四旬生命就戛然而止,此前毫无征兆。他去世时,王安石亲为之作《内翰沈公墓志铭》,洋洋千字,在回顾了沈遘“举进士于廷中为第一”并在公职上般般作为后赞他:“为*号为严明,而时有所纵舍,于善良贫弱,抚恤之尤至。在杭州,待使客多所阔略,而州人之贫无以葬及女子失怙恃而无以嫁者,以公使钱葬嫁之,凡数百人。于其卒,知与不知,皆为之叹惜。”
沈括,地理学家亦使北
北宋使北诸臣中有一位闪烁奇异光芒的人物,那就是沈括(年-年)。
在我们今天的认知中,沈括在整个中国古代科学史上占据无可取代的重要位置,但北宋居然把他作为使臣派往契丹了,这很出人意料。然而,沈括毕竟是沈括,他这一趟使北差事最异于他人者,是俨如现代侦察兵,把一路地理特征、山川形势、生民状态详加记录,如果北宋真欲来个“扫北”,按图索骥即可。这还是吟诗作赋、一路叹惋的文人吗?
内蒙古阿鲁科尔沁旗契丹墓壁画《寄锦图》,反映了契丹贵族妇女的生活状态。人物身着唐代风格服装,透露出契丹生活的汉化倾向。
大哉沈括岂可止步于吟风弄月?然而他绝非不会作诗,尽管他没有留下专门标记为使北诗的作品,但一生的诗作是不少的,而且格调不俗。他在《寄永嘉王博士》中写道:
十万櫜鞬临易水,
五营旗鼓出中山。
去年今日西岑别,
回首吴江梦寐间。
櫜是箭筒,鞬是弓筒,合起来表示武备。先秦时所谓“左执鞭弭,右属櫜鞬”就是上阵打仗。后来成为*装上的配置,也是下级武将拜见上级官员时必须穿戴的礼服。“五营”原义为屯骑、越骑、步兵、长水、射声五校尉所领部队,后泛指*队。易水在燕地,当年荆轲去刺秦就是从那里出发的。先秦时中山国在太行山东,今河北省中部,北宋时期,这些地方都是白沟河以南的宋辽前沿交界地,沈括这两句诗描述出边地*事设防的状态,很有气势。“西岑”在今上海市,“吴江”则是苏州辖区内,这后两句实际上是通过追忆前一年的好友相处来表达情感。
沈括也真不愧是地理学家,请看他另一首题为《丹阳楼》的诗:“碧城西转拂苍烟,日绕阑干一握天。青草暮山歌扇底,美人瑶瑟瞑鸿边。吹声隐隐江都月,弄影翩翩建业船。流尽古来东去水,又将秋色遇楼前。”江都即今扬州,在丹阳北,建业即今南京,在丹阳西,三地围绕长江恰成三足鼎立之势。
从前面的《寄永嘉王博士》一诗可知,沈括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