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觉之间,金庸先生去世已经到了头七。各路媒体和社交平台,一场热闹非凡的悼念追忆之后,喧嚣已经逐渐转为平静。
那天得知消息之后,一时思绪烦闷错乱,拿起身边的《笑傲江湖》翻了几页,找出电脑里的吕颂贤版电视剧看了几眼。虽已久不沾酒,也当即打开一小瓶青稞酒,遥敬金庸大侠,小半斤喝完后仍是难眠到深夜。
这瓶青稞酒是参加电影《阿拉姜色》点映时获赠的,藏地淳朴的土地和天空,就像是金庸笔下快意恩仇的江湖,为国为民的侠之大义,何似一步一个脚印朝圣般澄澈伟岸。
藏语“阿拉姜色”,是“让我们干了这杯酒”的意思。金庸小说里的大侠,恣意饮酒方显英雄本色和豪杰义气。肝胆相照时大酒下肚一醉方休,就连绝交断情时也因为酒而快意恩仇。萧峰聚贤庄绝交酒感天动地,此情此景只能江湖才有,现实里不缺好酒,但是至情至性者最难求。
《阿拉姜色》讲的是藏族普遍的朝圣电影,却不流于近两年类似题材的泛滥俗气。情有十分只说一分,说好一分就能动容。好电影却没有好票房,这是现实世界的不慷慨,也是江湖世界的无奈。
金庸小说响彻华人世界,十五部作品的知名受众程度却不尽相同。射雕三部曲,天龙八部,笑傲江湖早已脍炙人口,每隔几年就受到影视公司改编拍摄的青睐。相比之下,《连城诀》,《侠客行》至今都没有一部高质量的电影或电视剧,《鸳鸯刀》,《白马啸西风》甚至都从来没有被改编过。
从文学批评角度看,《连城诀》对人性的剖析和现实的讽喻不输任何金庸其他作品,这部书的阅读体验不似其他作品爽朗明快,却淋漓尽致展现了人世间的凄苦与人之所以为人的生命体验,类似一种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的苦难悲情。
《连城诀》对人性现实描述太过透彻,阅读起来难免让人不适惊悚,其后记却散出一股浓浓的温情。金庸以前在采访中就曾表达过自己对祖父的崇拜,同时直言其父亲相比之下则无大作为。这并非是对死于非命的父亲的不敬,只是一种东方文化特有的隔代亲情。
金庸祖父曾为丹阳知县,因为不愿意处理“丹阳教案”中无辜的百姓,选择辞官回家。这不仅仅是简单的两袖清风,“丹阳教案”可是受到外国势力和清廷中央的双重压力。如此豪情万丈深明大义,也难怪金庸能写出郭靖,萧峰这些义薄云天,人格几乎完美无缺的绝世大侠。
金庸祖父去世后,感恩的丹阳乡绅一路磕头到海宁吊唁。以前读到的时候,很难相信有人真的会磕头几百里路,金庸自己也说曾怀疑父亲与叔伯们的描述,到海宁前几里路是合理的解释。近几年逐渐了解了藏民的朝圣行为,感觉丹阳乡绅磕头悼念自己的救命恩人一点都不夸张。
信仰首先是对生命的敬畏,《阿拉姜色》里的磕头朝圣即源于此,丹阳乡绅跪拜金庸祖父也是如此。
金庸去世之后,追念哀悼之外,免不了对其作品和武侠小说的文学地位的讨论。任何作家理应得到公平比较的机会,然而长久以来,嘈杂的声音里夹杂着所谓纯文学人士对武侠小说的鄙夷和不屑,乃至如今先生仙逝也不能免。当然,很多金庸迷也有对金庸推崇过度的嫌疑。
风靡几十年享誉全世界,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证明,金庸小说绝不是家长老师眼中的粗俗娱乐作品。文学没有纯与不纯之分,只有好与不好之别。严肃文学也不必在通俗文学前有优越感,曾几何时,小说在诗歌面前是不入流的。优秀的诗歌和小说都可以愉悦灵魂,重要的是作品本身的质量,而不是作品所属的体裁。
中学课堂里,语文老师讲到小说三要素人物,环境,情节。与之相比,金庸在其作品序言里,简单明了阐释小说就是写人的。古今中外的小说,质量区别无一例外都是看写人如何。哪怕是与小说相隔又相通的电影,写人也是最重要的标准。阅读量缺乏时却要强加灌输概念,中小学生对此难免莫名其妙。中国学生从小就接受作文教育,阅读积累和写作合格的成年人却少之又少。
二十世纪的中文小说标杆人物,概不出鲁迅,沈从文,张爱玲三人。可惜的是沈从文被教科书冷落,张爱玲则彻底无缘,鲁迅最适合青少年的《故事新编》也没有被选用。当然,阅读和写作要依靠日积月累的耳濡目染。
先不论金庸的文学地位如何,金庸小说为无数少年打开了一个窗口,读书看世界,背包走天涯。但凡是真正从小读金庸的,语文成绩肯定不会差。多少人最初的历史地理知识,都是来自金庸小说,多少人因为金庸里的人物,确立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观。
侠之大者,为国为民。郭靖苦守襄阳共存亡,用行动诠释了侠客的最高境界。既然是最高境界,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,大者也可以小见之。行走江湖,守信有义,是基本的道德准则。
郭靖大侠文韬武略,学得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,又因机缘巧合得到武学秘籍《九阴真经》和兵书圣典《武穆遗书》。但是郭靖之所以为大侠,首先在于忠厚良善的为人,其为人处世的启蒙教育来自武功不入流的江南七怪。朱聪告诉郭靖,打不过别人就跑,韩小莹则教育他,真喜欢别人就说。
嘉兴醉仙楼,十八年之约。丘处机与江南七怪,义无反顾,敢爱敢恨,可敬可叹。在当下别说践行十八年之约,十八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也可随时告吹,而且不必担负任何道德上的亏欠。
生离死别,是生命必须经历的过程。金庸94岁走完人生历程,其实已经高寿喜事。
金庸在书里写过很多生离死别的情景,最感动我的是郭靖与拖雷的金兰情深。拖雷违背成吉思汗意志相送郭靖南下,一直送了三十里有余,郭靖请拖雷回去,拖雷却又再送了三十里,直至分别之后仍然目送郭靖远去成大漠中的黑点。
襄阳城下,蒙古大宋两军对垒,拖雷与郭靖分别是两军统帅,个人私情不得不让于民族仇恨,他们本应欢喜拥抱,却不得不勒马止步。尽管如此,他们的情谊却似蓝天白云般纯洁,哪怕郭靖采纳黄蓉建议准备行刺拖雷,依然无损于彼此心地的磊落光明。
同样是在襄阳城下,二十余年后,郭靖面对拖雷的儿子忽必烈,想起阴阳两隔的结义兄弟几乎掉泪。相比亲身经历的生离死别,跨域时空睹物思人才是最为心痛。
死别已吞声,生别常恻恻。